在这次双年展的选材方面，经过一段时间的纠结，最终还是在不得不动手的时刻，放弃了一些由诸如公理、使命感之类的大字眼堆砌起来的选题，转而为那些被现代都市人所疏离的题材造境。我的描绘对象是自己心目中的畜类——马牛猪羊，这些畜类和另一些动物，并非突然撩起我的兴趣，我选择它们也并非应时应急之举，应该说，是我多年积压下来的兴趣取向之一，是一个心底里绕不过去的坎。心理学家会说，这是情结，也许，我少时曾有机会随父母下放农村，所以，我也曾有机会在无课的时光里混迹于放牧少年之中，骑上牛背趟水过河。而且饭前饭后，农村的门边桌旁总绕行着比畜类小几号的鸡鸭猫狗，观之饶有兴味，虽然我并无入主牧场的雄心，也没有收养宠物的癖好，但我从来都倾心于人与动物缠绵的美感，其实二者只须并置便够美了。古时的一些画家大概也有类似心情，由是自觉投身于牧放题材和人马画创作。

　　中国古代的部分画家就是借助这种美感，自觉实践了牧放题材绘画和人马画。这样的情形在西欧美术史中更为显见，在他们的博物馆里陈列着的许多大型油画中，把马的肌肉的紧张感和力度强调到极致，以夸赞战争的力量美和英雄胜利的荣耀。那些半人半神在画面中实际上一半是人，一半是动物。正因为人们崇尚动物的一些美德，所以在早期造神运动中将半人半兽或半人半畜描述为一种对人的超越。在西画中，这种传统延续下来了，并有许多变种，比如人面中夸张的虎牙、猫脸，人的利爪和拖尾等，我始终认为人与动物形象的变融和并置，是人物画题材中最为震撼的部分。本来，诗性的中国画应该很容易发展出这种路子，中国经典中也不乏这类题材，其中显性的如《山海经》，隐性的如《聊斋》。但中国人还是讲正统，正统是雅文化，对“怪力乱神”是“敬而远之”的，中国画既是雅文化的一支，自然应予避讳，反观现行的中国画现实主义创作，尽管消磨了不少诗性，也不是很“雅”得起来，但它与正统文化中的“经世致用”挂上了钩，又是钦定、又是写生，写实风的崛起兴盛起来便是必然的。总之是各有各的的说法、各有各的德能，我的想法是既不放任自己，也不憋屈自己，就在“酒神”和“太阳神”之间或者佛魔之间行走吧。一阵筛选，马牛猪羊与劳动者並置就成为可行。我胡乱盘点着它的好处：一是有“诗经”那种“思无邪”的朴厚;二是符合当下正统——现实主义的主旨;三是基本符合我个人的技术配备;四是诗性犹存;五是这样的配伍似乎有点儿荤素搭配的味道，在物物的相互映照中容易形成对立统一的浑厚效果;六是人畜间从来就存有说不完也说不清的道道，有一种揭露不尽的神秘关系，这可转化为画面上耐人寻味的因素;七是畜类样态质感的丰富可促进技法出新;八是放牧题材与人马画已近式微，有必要重提;九是与此材相关的画面，往往场景浩大，生命群落与场景、地貌、氛围的集合想小都不可能，这样的“大”：“大”得有理、“大”得有实，不是为“大”而“大”的;十是有可能走出一条，将神、人、兽、物四相搅拌之后再捏合成一体的极富张力的中国画路子。只有这样，中国画才能焕发中国早期典籍中梦一般的野性生命;十一是顺便一解我的情结。这个题目，数来十有一德，理由充足，我只能从命了。

　　题外话，现在城里人对这四畜疏离太久，没有感觉，它们不是盘中美味，就是生肖吉祥文化，不是连续剧里的情景道具，就是书本里的符号指认。它们没有在城里人心中活过，对它们形象也只是卡通式的。实际上，亲近过它们的人们会觉得它们很可爱，甚至有点感人。西方人比我们更亲近动物和四畜，这除了与他们的游牧文明相关外，也与欧洲文明发源地古希腊文明相关，古希腊是泛神的，认为它们都具神性。毕达哥拉斯的科学脑袋也相信灵魂转移，认为人死后灵魂会转移至另一人或动物身上，所以色诺芬尼笑说，毕氏能从畜性的叫声中辨出某朋友的口音。事实上，人们常在动物的眼睛里看到人的神情，我觉得中国都市人应更热切关注人与动物共生这样的事实，而不单是宠物式的把玩。

　　话题拉回来，即完成选项后，我该如何去画所选的动物，我想，首先，应该呈现中国画效果;其次，总该有点新东西;再其次，它们跟人一样，有共性，有个性，两者要兼顾，要捏合。所谓共性，就是重视某动物群类的一般特征，这里我会摒弃将动物人化、拟人化的倾向。所谓个性，既我宁愿将公孙龙的“白马非马”理解为画面上每一动物都是“这一个”而不是“这一类”，特别是画面前台的动物更应如此。当然，在突出人的个性时，动物应主要呈现为共性。另外，对应于西方古典学院派对“完美的人”的研求，柏拉图也有所谓“完美的犬”一说，“完美的犬”就是他指称的理念中的犬，而现实中活脱脱的犬无非是这种理念中的犬的对应物，只是“完美的犬的种种模糊反映”。人和动物的完美形态的确令人遐想。但以软笔书写方式和气韵生动为旨归的意笔中国画，恰恰必须放掉这个，才能伸展其好身段，我想我们只能在画面上呈现一种自然态、写生态和意像态三合一的动物形态，并以其复杂多变的样态描写传达其“模糊反映”。

　　上述是我在这次双年展创作期间念兹在兹的部分杂感，不同见解与我无关。

　　2010.12写于司雨堂